孙玉文
(北京大学 中文系,北京 100000)
“屉”指抽屉,家喻户晓。但是这种用法是怎么来的?这是值得追溯的。“屉”后来还指笼屉,指用竹木等材料制成的用来蒸食物的器具。后者是从“抽屉”义引申出来的,产生的时期很晚,此时“屉”作“鞋子的木底”讲的意义在汉语口语中已经不太使用了,“笼屉”义不可能由它引申而来。笼屉作为器物,很早就有,但是古人叫“箅”,《说文》竹部:“箅,所以蔽甑底者也。从竹,畀声。”“箅”指笼屉,今天沿用下来了,一般用“箅子”。因此,要追溯“屉”的“抽屉”和“笼屉”这两个意义的语源,首先要追溯“抽屉”义的来源。
我们先从地下考古资料说起。根据考古材料,抽屉的产生是时代较晚的事。考古人员在江苏徐州土山二号汉墓发现一件灰陶制器物,器物里储放有少量鸡骨头。上方有个可抽拉的盖子,盖子下面有一方盒,盒子外端有一把手,可以抓住把手反复抽拉。这个方盒不会是抽屉,但是跟抽屉的使用原理是一样的。迄今为止,我国发现最早的抽屉实物是在北宋,考古人员在河南方城宋墓中发现了附有三层抽屉的石柜,在许昌白沙宋墓发现了五层抽屉的小柜橱。在福建省福州市茶园山发现的一座南宋时期的将军夫妇合葬墓中,出土物有一件“南宋剔犀梳妆盒”,盒身上部是一个镜架浅盒,下部有两个小抽屉。江苏武进发现的南宋墓中,也出土了一种带抽屉的镜奁。
据古书记载,抽屉至晚在南北朝时期已经出现,反映这个概念的“屉”一词有多种写法,作为词,此时也已经出现。可以写作“替”,《南史·后妃传上·宋孝武殷淑仪》载,宋孝武帝刘骏篡夺帝位后,至晚年,耽于享乐,他十分宠爱“丽色巧笑”的堂妹殷淑仪,殷淑仪本是刘骏的叔叔刘义宣的女儿。为了掩人耳目,让殷淑仪“假姓殷氏”,“及薨,帝常思见之,遂为通替棺,欲见辄引替睹尸,如此积日,形色不异”。“通替棺”,是一种设计得像抽屉一样可以随意开闭的棺材;“通替”,意思是打开抽屉。又可以写作“屉”,北周庾信《镜赋》:“暂设妆奁,还抽镜屉。”镜屉,装镜子的抽屉。
由此可知,抽屉的“屉”应该是南北朝时期新产生的一个词。那么,它是怎么来的呢?哪一个词是它的源词呢?这个“屉”不可能由“替”引申而来,因为没有这样的词义发展路径。跟“替”的“废替”“衰败”“代替”义同义的词还有一些,它们都没有发展出“抽屉”义,就是一个证据,所以用“替”来记录抽屉的“屉”,只是一个假借用法。
我起先以为抽屉的“屉”来自“戻”。因为“戻”指古代装衣物的车车壁两旁可推开的门,这种车,前后都有车蔽,被固定的遮蔽物遮蔽了,所以在两旁开门,让行旅之人从中取衣物。《说文》户部:“戻,辎车旁推户也。从户,大声。”徐锴《说文系传》户部说:“谓车中狭,不容转扉,傍壁为扇,推而开闭也。”这个“戻”可以读他计切,在音义上都能满足引申出“抽屉”义的基础。但是词义上,这种引申也说不过去,尽管抽屉也是从旁边开闭,但它是从一旁,不是两旁开闭,这跟抽屉的形状、用法都不相同;“戻”不太常用,缺乏词义引申的语用基础。从一旁开门的物件还有一些,表达这些物件的词不太少,它们怎么没有这样的词义引申?
我们在追溯语源时,有一个原则:如果一个字所记录的词本身可以引申出某个词义,那么我们要优先从这个字所记录的原义出发,看它能否引申出该字所记录的另外一个新词义,不必舍近求远。如果这个字所记录的原义引申不出这个新词义,那么我们可以另寻语源。
“屟、屧”作“鞋子的木底”讲,南北朝以来传下来的古书有用例。相传春秋时吴王宫中有一个“响屧廊”,也叫“屧廊、鸣屧廊”,遗址在苏州市西灵岩山。据说是用梓板铺在地上,吴王曾经让西施等美人穿带屧的鞋走过此廊,发出响声,“响屧廊”由此得名。宋范成大《吴郡志》:“响屧廊在灵岩山寺。相传吴王令西施辈步屧,廊虚而响,故名。今寺中以圆照塔前小斜廊为之,白乐天亦名‘鸣屧廊’。”唐皮日休《馆娃宫怀古五绝》之五:“响屧廊中金玉步,采苹山上绮罗身。”《南齐书·孝义传·江泌》:“泌少贫,昼日斫屟,夜读书,随月光握卷升屋。”《南史·江泌传》“屟”作“屧”。这里的“屧(屟)”指的就是鞋子的木底。
由“鞋子的木底”义引申指木鞋,也指木屐,穿这种鞋可治脚气,可防滑等。《齐民要术·种槐、柳、楸、梓、梧、柞》:“(梧桐)青、白二材,并堪车、板、盘、合、木屧等用。”《资治通鉴·梁纪十六》:“绎闻其死,入閤而跃,屟为之破。”胡三省注:“屧,苏协翻,屐也,又履中荐也。”可见“屟”指“木屐”和“木鞋”有时很难区分。
根据中古韵书,“屟、屉”和“屧”作“鞋子的木底”讲读音有差别,这个意义的“屟(屧)”读苏协切,它的他计切一读则由“屉”字承担了。可能的解释是:“屟、屉”和“屧”作“鞋子的木底”讲,原来有不别义的两个以上的异读,“屟”《集韵》既收入他计切,又收入悉协切,还跟“屧”一起收入托协切。“屟”的悉协切跟托协切韵母相同,声母有隔阂,这两读跟“屧”相同;“屟”的他计切跟托协切声母相同,韵母差别大,他计切一读跟“屉”相同。很显然,“他计切”一读的“屉”也是由收p的读音变来的。由于几个异读传到后来,读音变得很远,成为不同的词了。于是让“屧”记录收p尾的读法,让在“屧”基础上改造而成的“屉”记录其去声一读,“屟”这个字形反而成了沟通“屧”和“屉”之间的桥梁。《说文系传》尸部“屟”下徐锴注:“履中替也。”替,就是“屉、屟”的另一种写法。
跟“鞋子的木底”这个意义的“屟、屧”同源的有“屉”,指鞍屉,马鞍的垫子,《宋史·舆服志一》:“驾六青马,马有金面,插雕羽,鞶缨,攀胸铃拂,青绣屉,锦包尾。”这个意义的“屉”是他计切一读词义构词变来的。近现代汉语方言中,这个用法在四川、河北威县一带还有保留。例如明李实《蜀语》:“鞍鞯曰屉。屉音替。”1925年《威县志》:“鞍鞯曰屉,音替。见《字汇》。” 有的方言用“屉子”指鞍鞯,例如北京话管木鞍子叫“屉子”,当然,湖北一带的方言管抽屉也叫“屉子”。“鞍屉”这个词义应该是作“鞋子的木底”讲的“屉”读p尾时引申出来的,遗传了“屉”的“扁平状物”的词源义。证据是,作“鞍屉”讲的“屉”有一个收p尾的同源词,《广韵》他协切:“革占,鞍革占。”《说文》革部已经收录了此字:“革占,鞍饰。”这是指障泥,是马鞍的饰物,垫在马鞍下,下垂到马背两边以挡泥土,《急就篇》卷三:“靳靷革茸革占色焜煌。”颜师古注:“革茸革占,以毛毳饰鞍也。”由于语音变远,“屉”和“革占”成为异词,也是同源词。
段玉裁注《说文》以为“屟”作“抽屉”讲是“屟”的本义引申而来:“屟……即今妇女鞋下所施高底。其字本音他颊切,转为他计切。今奁匮有抽屉,本即屟字。”朱骏声《説文通训定声·谦部》依从段说,将“抽屉”义作为“履中荐”一义的“转注”用法,也就是引申义:“屟,今奁匮中抽屉字当以此屟为之。”段、朱说“屟”的“抽屉”义是“鞋子的木底”义引申出来的,并没有给出有力的论证。我很同意他们的看法,在这里做进一步的论证。
“屉”指奁、柜等的抽屉,跟指鞋子的木底,有相同的地方,都是扁平的盛物器具。箅子也是扁平的盛物器具,所以后来在一些方言中,抽屉的“屉”引申指扁平的盛器,特指笼屉。除了鞍屉,“窗屉、椅屉、床屉、笼屉”等的“屉”都指扁平形的器具。上面说到,“笼屉”等词义不可能从“鞋子的木底”义直接引申而来,只可能是取道“抽屉”义才会产生出来,它们是一种连锁式的词义引申。“鞋子的木底”义含有“扁平状物”的意义,“笼屉”等义也含有这个意义。“抽屉”义处在引申链条的中间环节,既然一头一尾都含有“扁平状物”的意义,由此可见处在中间的“抽屉”义也当含有“扁平的盛物器具”义。“抽屉”义既然含有此义,那么它跟“鞋子的木底”义之间就有共同的义素。
我们再从以“枼”为声旁的一些同源词继续论证这个问题。作“鞋子的木底”讲的“屟”以“枼”为声旁,应该是“枼”的同源词。《说文》木部:“枼,薄也。从木,丗声。”段玉裁注意到,凡从“枼”得声的字,多有“薄片状”的含义,段注:“凡本片之薄者谓之枼,故葉、牒、鍱、竹枼、偞等字皆用以会意,《广韵》:偞,轻薄美好貌。”葉,草木的叶子;牒,用来书写的小而薄的竹简或木片;鍱,薄铁片;竹枼,书、画、纸等的张、页,也就是一页书的“竹枼”;偞,轻薄美好貌。后来还有“碟”,是扁而浅的盛食物的日常用具,比盘子小。段玉裁没有注意到“屧、屟”作“鞋子的木底”讲其实也跟“枼、葉、牒、鍱、竹枼、偞、碟”等词是同源词,它们都含有“薄片状”的意义。由“抽屉”讲的“屟(屉)”引申出来的词义都是指扁平状的器具,如“鞍屉、窗屉、椅屉、床屉、笼屉”等的“屉”,因此“屟(屉)”作“抽屉”讲也应该得名于“扁平状”的含义。
段玉裁说“屟”字“本音他颊切,转为他计切”,这也是很有见地的说法。因为:(一)“屟”从“枼”声,从“枼”声的字原来都是葉部字,后来有一些长入字变到质、物、月部的长入中,有的仍然在葉部。上古以前,缉、葉部本来有长入字,后来这些长入字变到质、物、月部等部的长入当中,如“位(立),葢(盇),荔(劦),内(軜),计(十)”等,都是如此。因此,“屟”原来是葉部,不可能是质部。(二)“屟”《集韵》本有“他颊切”一读,当然也有“苏协切”一读。这两读都是收p尾,段玉裁之所以不说“他计切”一读是“苏协切”一读变来的,是因为两读的声母隔得较远,而“他计切”跟“他颊切”同声母,同开合口,同四等。因此,段玉裁这一则谈音变的材料除了注意韵母问题外,还注意到了声母问题。这样一来,就要承认葉部的“屟”原来就有声母不相同的两读。这种处理是对的,只有认识到上古及上古以前存在着大量异读,才能解释好一些这个相差甚远的一些异读的来源。
不过,段玉裁“本音他颊切,转为他计切”还是有漏洞的。《广韵》《集韵》中所收异读,只有极少的异读可以连成一条直线,即甲读音变成乙读音,然而这是需要进行强有力的论证的;绝大多数异读不是中古时期出现这种新旧交替的异读现象的,而是分别来自上古及上古以前的异读。段氏说“他计切”是“他颊切”变来的,这就要假定南北朝时期有些入声字已经脱落了入声韵尾,变成阴声韵。这不符合汉语入声演变的事实,也不符合当时的演变趋势,反而符合前上古时期的音变通例,因此“他计切”不可能直接来自中古的“他颊切”,而是来自前上古汉语。也就是说,段玉裁所说的这种通转难以成立。既然这种异读形成的时期,是在前上古时期,那么只能这样分析:上古的某方言或上古以前的“屟”既有葉部短入的读音,也有长入的读音,形成异读。后来长入一读变到质部,是质部长入,再后来质部长入脱落t尾,变成去声,于是形成“他颊切”和“他计切”的异读。
在没有过硬证据的前提下,轻易地将中古的异读一读处理为源读音,另一读处理为流读音,流读音直接源自源读音,这是假定源读音跟流读音是同一个符号的不同的历史变体。这种处理,忽视了甲乙两读之间还有更大的一种可能性,那就是:这两读不是在中古才由甲音变为乙音,而是早在上古及上古以前,就已经成为异读了,甲读音跟乙读音,在中古不是同一个字时代不同的读音,不具有历史的同一性。但是将不具有历史同一性的符号认定为具有历史同一性的符号,这种处理方式古已有之,今天仍然有影响。例如缉部、葉部的字跟质部、物部、月部的长入字读音相通,有人说这些读质部、物部、月部的长入字,是由缉部、葉部的短入字变过来的。这种看法缺乏彻底的历史观,将不具有历史同一性的符号看作具有历史同一性。只有这样处理才是合适的:起先缉部、葉部是有长入的,后来这些长入字变到质部、物部、月部的长入字里去了,造成缉部、葉部只有短入。所以那些来自缉部、葉部的质部、物部、月部的长入字,不是缉部、葉部的短入变来的,而是它们的长入变来的,质部、物部、月部的一些长入字跟缉部、葉部相通,其实是缉部、葉部的长入、短入字读音相通,质部、物部、月部的长入字不是由缉部、葉部直接变来的。
因此,这种简单化处理异读的做法是应该得到纠正的。段玉裁说“他计切”来自“他颊切”,他注意到声母、开合、四等的问题,只是没有考虑声调的问题。今天有的研究,率意假定《广韵》异读中的甲读音变成乙读音,连这些因素都不考虑,不管甲读音跟乙读音的声母、开合、等列、声调等各方面的因素来确定符号的历史同一性,抓住一点,不及其余,跟确定语言符号的历史同一性的要求相距甚远,这样的研究更不可信。
由此看来,说抽屉的“屉”来自作“鞋子的木底”讲的“屟”,是完全没有问题的,段玉裁的这个见解完全正确。我们说,汉语进入中古时期,新造词多为双音词,但是单音节的造词方式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,还在创造一些新词,此即一例。
湖北师范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2023年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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